夜静秋深,偶然从手机上听到这封《祝允明致文贵札》,人一下子被抓住了。黑暗中,江南的琴萧声声低吟,婉转缠绵,曹雷(曹聚仁先生的女儿)的朗诵字字清切,就在耳边,真是天造地设,熨帖,潇洒,极动人。顿时心峰月光朗照,悠然神往,那声音仿佛来自深邃的往古。原来,书法还可以听。如秋日黄昏,小雨如织,微风徐来,不时掀起雨帘一角。独坐屋檐下,看瓦楞一线断续不绝,滴滴答答,沁人的潮湿自心底升起。
祝允明致文贵札
这封信札其实只是一张草书便条,长23厘米,宽43厘米,比一张A4纸大不了多少。草书最见性情,看似随意挥洒,但背后的法度非常人可以驾驭,确实需有一点天赋异禀。祝允明,字希哲,江苏吴县人。据说其长像奇特,右手有枝生手指,故自号枝山。奇人往往天生异象,信然。祝允明的草书冠绝当时,为吴门第一,与徐祯卿的诗、沈周的画并称“国朝三绝”。与他的草书名作《箜篌引》《太湖诗卷》等相比,这个便条写得很随意,笔力也稍弱。正文一笔写成,运笔迅疾,多枯笔,老树虬枝,牵丝缠绕,直到落款处才又蘸墨,笔迹略重。没有正襟危坐的创作范儿,烂漫,散淡,透着几分慵懒。连绵不绝的牵丝连笔映带全篇,不禁让人想起正在火上煨炖的驼蹄袅着的缕缕香气,思之流涎。
吴门文人,都住苏州城里,彼此相距不远,最多隔几条胡同,这边开始温酒作下酒菜,差人跑个腿,送个请酒饭的信札条子。那边朋友接到邀请,换件衣服,只管悠悠嗒嗒过来,酒尚温,菜正热,火候拿捏得正好。关羽温酒斩华雄,潇洒固然潇洒,但太多腥风血雨和权谋机心。吴门文人的朋友圈饭局,没那么多道道,都是家长里短,或一起欣赏字画,或来试试新茶,或偶得佳句,请为点评一二,和街坊邻居互相窜门差不多。祝枝山这张便条共9行59个字,言简意赅:文贵兄好,允明有礼了。
快到重阳节了,风大雨急,若是这时候登高望远,恐怕湿了衣帽,不方便。我最近牙齿也不好,整日一个人闷在家中闲着看雨,太无聊了!这样的日子也不宜出门,锅里正炖着上好的驼蹄,请你晌午前过来,咱俩小酌几杯,如何?不似李白“五花马,千金裘,呼儿将出换美酒,与尔同销万古愁”的豪气干云,乃与“晚来天欲雪,能饮一杯无”的白居易心有灵犀。身在朝野之人,未必都有庙堂之志,心忧天下太累,不如啃驼蹄喝美酒更自在。
中国人擅吃,飞禽走兽之蹄脚皆为菜单中精华:鸡爪、熊掌、猪手、鹅掌、羊蹄等。驼蹄,也就是骆驼的蹄子,不常见,《水浒传》里把它与熊掌并列为皇家珍馐。做法大概与猪手羊蹄等蹄膀之类相去不远,袁枚对此颇有研究,曾在《随园食单》中列出“猪蹄四法”:先清炖,去汤,好酒半斤,清酱酒杯半,陈皮一钱,红枣四五个,文火煨烂。其肉香嫩,又号“神仙肉”。驼蹄必又胜神仙肉一筹。最早提到驼蹄的是杜甫那首著名的《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》,“朱门酒肉臭,路有冻死骨”的名句大家都知道,但前两句恐怕知道的人不多:“煖客貂鼠裘,悲管逐清瑟。劝客驼蹄羹,霜橙压香橘。”在诗圣眼中,驼蹄羹,似乎又比驼蹄更高级一些,是权贵穷奢极欲的标志,严重脱离群众,应被唾弃。
另有一说,驼蹄是旧时重阳节江南的一种糕饼点心,形似骆驼蹄子,故而得名。有学者主张那天祝允明请客做的正是这种点心,我不同意。若只是司空见惯的点心,祝允明恐怕不至于一大早就写信邀好友来品尝。此帖曾由吴湖帆先生收藏,卷首与卷尾鈴有“吴湖帆潘静淑珍藏印”“吴湖帆珍藏印”,卷尾还有吴先生的小楷题鉴:
秉笔疾书招良朋来,浮白大嚼,岂非快事?宜有此佳帖,长留天地间,五百年后供人想象枝翁风趣。
吴先生也羡慕祝枝山与文贵两人可以“浮白大嚼”,只有糊而不腻的骆驼蹄子可堪大嚼,若只是点心配酒,怎能教人尽兴。
吴湖帆潘静淑珍藏印
这张约酒饭的便条,意境文字俱佳,书法虽然不刻意经营,但也有“干裂秋风”之力道,可归于无意为佳乃佳的小品,和后来傅山的疏狂自在殊途同归。甚至比自号“江南第一风流才子”六如居士唐寅更畅快淋漓,唐寅的字走的还是妩媚端正的路子,与其放纵不羁的形象大相径庭。祝枝山一生蹭蹬科场,中举之后,连试不中,后来与儿子同时应考,最后儿子高中,老父仍旧不售,可谓脸面丢尽,终日沉沦酒色与博戏。人既不羁,书法更恣肆,如此看来,祝枝山才是真正的“表里如一”。
唐寅《落花诗卷》
我没吃过驼蹄这种珍馐,但隔着字帖,依然可以想见那难得的美味。中秋夜,秋虫唧唧,朗月在天,遥想五百年前那个凄风苦雨的秋日,祝允明在家炖好了喷香的骆驼蹄子,温好酒,备好茶,静等好友上门,真是天下第一等美事。